总会梦见那个小岛。台风席卷印度洋所有能量,摧枯拉朽般袭来。 小岛、码头、渔船紧紧拥抱在一起,摇摇欲坠。
见到阿信的时候,他蹲在一平米大小的船舱里,划了跟火柴,点燃香烟。
他眯着眼,长长地吸了一口,缓缓地吐出。烟气充溢着小空间,钻过窗口的缝隙跑了出来。船舱里只有一张能容下半个人的小床,上面有一件破旧的牛仔外套,外套口袋里露出一张照片,照片上是一个八九岁小男孩。
「他没有结婚,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个恋人。给他生了一个小孩后就离开了小岛。」我妈在我来岛之前对我说。阿信是我妈的表哥,也是我舅舅。经常听妈妈提起这位素未谋面的远方亲戚。读初中的时候趁着暑假去岛上找他玩,顺便体验一把渔民生活。
那是一个只有五百人不到的小岛。岛不大,两个小时便可顺着海岸线跑上一圈。岛上有一所崭新的学校,一座军营,一个小小的码头。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,只有风。那漫无目的,狂乱而至的风,吹得遮阳伞的周缘哗哗作响,吹得码头上的渔船桅杆摇摇晃晃。渔船和渔夫随着海浪起起伏伏,一上一下,像一首永无止境的摇篮曲。
阿信示意我上船,我扶着绳子跳到船上,摇摇晃晃差点跌下海里。他一把抓住我,强壮有力的大手上,青筋像川河般交错,手指间的缝隙被烟熏的发黑。他一边整理着渔网,一边跟我聊起一些往事。
他从九岁就随着渔船出海捕鱼。那时刚恢复高考,有一个小学堂,说是学堂,其实是改建自水产仓库。当时改建的时候还遭到众多渔民阻拦,他们觉得读书是不务正业,只有出海捕鱼才能养家糊口。他小时候热衷读书,但是不久就辍学了,父母要他一起出海作业,养家糊口。他没有违命,其他同龄的孩子也大多是这样。就这样,日落而息,日出而作,大半辈子过去了。
「那孩子后来怎样了?」我问妈。「他不肯说。岛上有各种传闻,有说是跟着妈去了大陆,有说是得病去世,也有说是卖给香港人当养子,众说纷纭,没有一个靠谱。」她叹了口气说。「你舅舅这个人很怪,自从那次打渔回来,他就整个变了样。沉默寡言,终日烟酒不离身。别人问他,他也不理不睬。总是一个人坐在灯塔上看着大海,一言不发。听说还变得苛刻,别人邀请他的喜事,他从来不参加,也不给礼金,因而也没有媒婆愿意给他介绍对象。他一直都是一个人,没有房子,只有一艘船,无论吃喝睡都在船上。」
「这孩子是?」我指着船舱里一张照片,照片在海风的侵蚀下已略微发黄。
他停了下来,整理渔网的手悬在半空。夕阳透过他略显花白的头发打在照片上。「我儿子。」隔了半晌他才说出来。照片上的小男孩甜甜地笑着,像一条自由畅快的小鱼,迎着海浪,向大海深处游去。
凌晨时分,风停了。船停在大海中央,像一座小小的孤岛。星云密布,无垠的海变成一面巨大的镜子,银河洒落其间,到处都是星星的碎片。
我站在船头,海潮湿濡的水汽,带点咸味。从船头往下看,船身与海面交汇处隐隐约约有荧光,像无数细小的萤火虫,又像无限塌缩的星空。
「那天风浪很大。」他正在收网。网里有贝壳,章鱼,苏眉鱼,石斑,虾蟹,还有各种不知名的小生物。
「我一转身他就不见了。我找遍了每个角落,连冷藏室也翻遍,才知道他是掉海里去了。当时是禁鱼期,我偷偷出海,附近没有其他渔船能求救。我只好调转船头往回找,打开所有的渔灯。从天黑到天亮,从天亮到天黑…」
声音带着沙哑与颤抖,话音刚落便被海浪吞没。他停下手中的活儿,望着漆黑的大海。
沉默无言。他像是想甩掉什么似的,使劲地拉着渔网。几公里长的渔网蜷缩在甲板上,网里挣扎着翻滚的鱼极力想挣脱,却无论如何都是徒劳。
「我应该把他送到学校去读书的。」他直直地盯着网中跳动的鱼。雪白色鱼肚在灯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泽。
收毕渔网,我和他躺在甲板上休息。浓郁的腥味像一张巨网笼罩着我们。太阳缓缓升起,在远方的海面上透出一丝曙光。
「好好上学。」临别时,他把一大袋沉沉的鱼递给我。背着夕阳,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,但至今仍能感受到他的大手紧紧地搭在我肩膀上。
后来,他患肺癌去世了,什么都没有留下,只有一艘历经风霜的老船。人们在翻他的遗物时找到一封信,还有密密麻麻的一叠账单,上面记录的是他这三十多年来为岛上的学校捐款的账目,还有资助的孩子的姓名、成绩单之类。
信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字:「请代我将这船卖掉,捐给学校的孩子们。」
梦中,阿信又出海了。他站在船舵前,嘴里叼着一根烟。就像那千千万万个日月起落的日子一样,他迎着风,朝着太阳使去。
Written on November 19th, 2017 by YangQinYuan